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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

“兀那蠢物!还不速速归来!”宝玉正躲在蒋玉菡家里避丑, 忽得远远近近听见院墙外头传来呵斥。如同当头棒喝般醍醐灌顶, 人就摇摇晃晃直着眼睛开门出了去。

蒋家小院儿外头并肩站着一个癞头的和尚和一个跛脚的道士。平日里宝玉最是厌恶这些人, 一个个佛口蛇心,嘴里阿弥陀佛无量寿佛念着,还不是每每可着日子上门来讨要供养银钱。哪里是济世渡人?分明生意做得红火!

他心里存了这些个心思, 脚下步子便迟疑了几分, 那道士冷冷道:“果然蠢物!毁僧谤道,不学无术,忤逆不孝,痴淫贪惰叫你占了个全。这滚滚红尘, 可曾受用尽了?”宝玉一听头上冷汗便淋漓而下,旁的不说,只气坏了母亲这一条,便真真是忤逆不孝了。可那些女孩儿们着实可怜,一个个若是没了自己只怕活不下去, 母亲忒狠心, 先是把她们都撵了出去,再然后连麝月腹中的孩儿也不放过——那是条鲜活的命!

孩子落下来时他就在一旁,麝月用了一盏自己端来的木樨清露, 乃是偷偷从袭人秘藏的柜子里翻出来的。不料喝下去有没有一炷香, 麝月就肚子疼, 疼了会子下身衣裙就叫血给染得尽红。又过一会子,一个浑身赤条条青紫紫的娃儿落了下来。这娃儿落地便一点声响都没有,面皮乌青嘴唇黑紫, 外头伺候的婆子看了只说是个死胎,拿块麻布裹了去,也就罢了。宝玉心里那个凉啊,魂儿都快叫吓飞了,怔怔楞楞脑子里一片浆糊。

是谁下的东西?吃食浆水是母亲命人送来的,木樨清露是袭人藏着的,院子里伺候的婆子是云妹妹身边儿的。袭人温柔敦厚,云妹妹豪爽侠义,定然不会是她们行此鬼蜮之事。

那就是母亲了?

母亲,母亲,母亲不会是这样的!环兄弟并三妹妹都能容下,又怎会容不下自己的孙子?袭人生的那个她不是喜欢得不得了?麝月的怎么就会不喜欢了呢?

他不敢想,心底深处只怕已经明白了甚么,硬生生拉着自己不敢往头里再想。再想,他就要疯了。心里头这意乱,嘴上就没有轻重。宝玉也不知道是怎么了,一看见母亲就忍不住心里那些有毒的话……果然就把母亲给气坏了。

母亲一倒,云妹妹跟变了个人似的下令将袭人给关了起来。他怕啊!生怕哪一天那不能喝的木樨清露就进了自己嘴里,生怕哪一天那些婆子也虎狼般拖着自己往柴房里锁,生怕哪一天又过得跟在大牢里一样裹着臭烘烘的毛毡咽酸菜。

于是他从家里跑了出去,没头没脑的在街上乱撞,撞上了早先照拂过的一个名叫蒋玉菡的戏子。蒋玉菡是他的朋友,乃是极有趣极通透的一个人。他的朋友不多,譬如亲戚家里,像是薛家兄弟或是宝姐姐嫁了的沈家哥儿,那都是他极不乐意来往的,或是钻进钱眼儿里,或是禄蠹之流,好没意思。他的朋友都不是俗人,像是秦钟、柳湘莲、还有蒋玉菡,都清雅非常。

蒋玉菡见了他大惊,念着早年情分带他回去安置下,没几日听得母亲没了,宝玉正五内俱催之时,外头偏就传来了这般声音。

——原来这滚滚红尘,我已经受用尽了?

那道士冷言冷语,偏和尚笑眯眯似个弥勒摊开手掌竖起来道:“你且来看!”和尚手中赫然是那早早遁了身形的通灵宝玉。和尚便道:“宝玉,宝玉,还不归去?”

宝玉一抖,只把生平那些旧事又都在眼前经过了一遍。少时富贵,姊妹皆出类拔萃,然月满则缺水满则溢,姊妹们各奔东西紧接着便家业凋零。那些甚么荣华富贵,竟是想也不必再想了。旁人宝玉倒也罢了,只看见林妹妹并宝姐姐时心如刀绞。一说木石前盟,一说金玉良缘,到头来却是草木弃了顽石,精金换了美玉,明明不是这样,怎么能是这样!宝玉眼中滴泪,嘴里就念叨“林妹妹别走”或不是“宝姐姐留一留。”

癞头和尚看了跛脚道士一眼,摇头道:“不成不成,这蠢物顽愚得很,都到这个份儿上,旁人早早悟了脱出梵天,偏他硬是不肯撒手。”道士哼了一声,往宝玉门面处拂袖道:“蠢物!你且看来!”宝玉一激灵再定睛去看,宝姐姐穿了一身儿大红嫁衣进了怡红院,他正疑惑间,大观园中兵卒如虎狼般涌进来。这些人见着金银摆设一裹脑扫了去,连着略有几分颜色的丫鬟亦不放过,一条锁子拿出去扣下作价欲卖。林妹妹住得略略偏了些,不甘受辱竟一条锁子挂上房梁寻了清净去。正如刀剜心肝般痛楚,还得眼睁睁看姊妹们纷纷落入泥潭不得超生。宝姐姐几乎是叫人从家里赶出去,回了薛家日子也难过,他不怨她择人另嫁,只恨那贾雨村道貌岸然枉为一副君子像。

眼前忽得见天魔乱舞,嗤笑声声,忽得见碧草如茵纤纤可爱,宝玉看着有人执玉盏灌溉,本为好心却累得那草木仙灵无可飞升,不由涕泪俱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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