错金博山炉中, 细如银丝的紫烟徐徐上升,又不着痕迹溢散在文极殿暖阁之中。
皇上微抿一口茶水, 修长手指将莹洁如玉的茶盏轻轻放下,这才不疾不徐回过视线,打量桌案上叠放的画卷。
本次翰林画待诏招考的前十名。
阅卷流程倒是和科举大致相同,由礼部侍郎、大理寺少卿、翰林院编修等八位官员轮流传阅, 以优异程度批注圈或者叉, 最后将圆圈数统计,排列出名次。
皇上直接挑出了第一名, 揭开绛丝缣帛装订的卷面, 大胆恢弘的浓墨重彩几乎要从宣纸上跃然而出,撞进他眼里。
——是宝相庄严的天神,金辉普照,悲悯众生, 微红龇裂的眼眸中却隐隐透出暴戾之色, 已是堕魔的征兆。欲念痴嗔、五蕴成执……无一不是人心的种种贪婪与矛盾。画的是高高在上的守护神,一笔一划勾勒的却尽是世道人心。
由此以小见大, 又暗合三千微生之意,非常扣题了。难怪翰林庄大人在批阅时,还特地留下了一句“心有丘壑, 落笔千秋”。
皇上揭去卷面左侧已裁开的密封,簪花小楷书写的名字显露出来,字迹清丽又柔婉,几乎令人无法将它和如此磅礴的笔风联系在一起。
苏棠。
也无怪乎那些大臣们揭名时, 会如此惊讶,这等功力本以为是民间的哪位大家,谁知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。
皇上大致翻阅了一下评分,其他画卷上都是圈圈叉叉,只有苏棠是八个圈一致高分通过的。
“这画中之人……倒是有几分像你。”皇上不紧不慢端起了茶盏,却也不饮,只是用杯盖耐心拂着水面上的茶叶。
空气很安静。
自古很少有君王说完话没人捧场的,皇上有点不满意,若有似无往旁边扫了一眼。
黑漆紫檀木长桌上安放着古朴的七弦琴,修长的、骨节分明的手错落在琴弦之间,偶尔拨弄出不成调的音节,玄色底暗金云纹袖袍无声滑过桌檐,垂落在细竹簟上。方重衣神情木然,正在轻轻旋动琴轸,给这张七弦琴定音,手上动作一丝不苟,好像很专注,目光却是轻轻浅浅浮着,游离在眼前的虚空里,仿佛没有聚焦似的。
对皇上的话更是半点反应没有。
皇上无奈地摇了摇头,他素来是知道的,方重衣焦灼或混乱的时候没别的爱好,就喜欢给琴调音。大概是天赋异禀,他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,也不需要根据音阶反复推敲和对比,随便一个单音,或高或低了,该是什么调子,他仿佛生来就心中有数,调出的音准毫厘不差。这一点,大概连天底下最优秀的琴师都比不上。
皇上曾经想,即使哪天他隐姓埋名,当个调琴的手艺人也是不错的。
可眼下他不只是调音,连琴轸琴弦都拆了,眼看就要将琴五马分尸。
这是魔怔到了什么程度
皇上叹气,平静地提醒:“那是朕的琴。”
对面的人仍然无动于衷,仿佛不只是眼睛不好,还聋了。
皇上放下了茶盏,微微一笑道:“你还活着吗”
“像我怎么不说是像你”方重衣终于开口了。目光仍然虚浮着,不知想些什么能这么迷迷瞪瞪。
皇上回想一番才发现,原来方重衣的思维还停留在自己上上上一句话,不禁有点心累。
“非也,朕说的像,在于‘神’而不在于‘形’,况且苏姑娘又没有见过朕。”
提到苏姑娘,方重衣目光动了动,略略回神后,开始低头专注地摆弄琴。
摆弄了一阵,低低的声音犹疑问:“真是她画的”
“自然。”皇上见人恢复正常,如释重负般松口气,平和的目光朝大殿方向看了一眼,“考生们已经到齐,苏姑娘现在必然也在外面,你——”
“我不去。”他心不在焉,淡淡答道。
“……”
皇上面无表情:“没说让你去看她,以及不要再打断朕的话。你看望完母后,该回哪儿回哪儿去。”
方重衣不为所动,将琴能拆的的部件一一拆卸,复又仔细装合好,重新开始调琴。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丝弦,随着音调一点点契合归位,脑子里清明了许多,也安定许多,整个人仿佛一觉睡醒,神清气爽,思路也通畅了。
调音完毕,方重衣覆手合住微颤的琴弦,长舒一口气。
再起身时,那双眼睛已经有了神采,整个人似乎活了过来。
“我用你的身份出去看看,最后一次,下不为例。”他眼中含笑望着皇上,“皇兄在这里稍等片刻,千万别出门,否则整个文极殿怕是要变鬼屋了。”
说罢,就大步流星往门外走。
皇上:
“方才不是说不去的吗”
方重衣脚步一顿,缓缓回过头,迟疑问:“我说过这话”
见亲哥脸色不大好,他仔细地想了想,干咳一声道:“应当是无意说的,做不得数,你别见怪。”</p>
皇上轻笑,倒也是不急不恼,悠闲地靠在椅背上。